其实,鲁迅先生和汉字极有缘分。他少儿时代在三味书屋读书时,所读的书肯定是用汉字来写的;留学日本时他师从章太炎先生学文字学;在北京政府教育部挂职时,经常跑去琉璃厂购买碑帖来揣摩汉字的笔划和结构;他那些不朽的著作,都是用汉字写出来的,特别是后期在上海居住时,全靠用汉字写作来维持全家生活,而且活得并不困乏。尽管他的毛笔汉字书法未必像郭沫若所说那样,已经远远超过孙过庭、颜真卿、柳公权、米芾、苏东坡、黄庭坚而几乎达到钟繇、王羲之、王献之的水平(注),但却自成一格,造诣甚深。可是,他后来却力主消灭汉字,实现文字拉丁化,为此发表了极为尖锐的意见。这里仅拿出颇有代表性的三例来议论,并向有识者求教。 1934年8月,他在《汉字和拉丁化》一文中写道:“不错,汉字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,但我们的祖先,比汉字还要古,所以我们更是古代传下来的宝贝。为汉字而牺牲我们,还是为我们而牺牲汉字呢?这是只要还没有丧心病狂的人,都能够马上回答的。”
同年12月,他在《关于新文字》一文中进而表示:“方块字真是愚民政策的利器……汉字也是中国劳苦大众身上的一个结核,病菌都潜伏在里面,倘不首先除去它,结果只有自己死。”
他之所以这样说,主要是因为他认定“劳苦大众没有学习和学会(方块字)的可能”。在历史的长河中,确有很多劳苦大众由于没有条件学习而成了文盲。但这是社会的罪恶,怎能让汉字来承担?拉丁化只有二十多个表声的符号,学起来确是比方块字省力,然而也必须通过学习才有可能去认识和运用。不知他有没有想过,假如劳苦大众的社会地位和经济地位得不到提高,那也将失去学习的机会,这一来,就算实现了拉丁化,不也同样产生大量文盲?
方块字是“愚民政策的利器”一说,太偏激了。果如此,对这一“利器”极有研究而又运用得极为巧妙的鲁迅先生,自己身处何地?汉字是“病菌都潜伏在里面”的“结核”一说,同样过分。果如此,他的小说《阿Q正传》、散文《记念刘和珍君》、杂文《论雷峰塔的倒掉》,还有那被毛泽东认为“应该成为我们的座右铭”的诗句“横眉冷对千夫指,俯首甘为孺子牛”(至于“孺子”是否应当理解为“无产阶级和人民大众”?不在此议论)等等,不也都隐藏着对劳苦大众极为有害的“病菌”吗?
他临逝世(1936年10月)“答救亡情报访员”时,更坚决地说:“汉字不灭,中国必亡。”理由是:“因为汉字的艰深,使全中国大多数的人民,永远和前进的文化隔离,中国的人民,决不会聪明起来,理解自身所遭受的压榨,理解整个民族的危机。”
那时,日寇早已占领了我国东北并已进入了华北,救亡运动正在全国风起云涌,可是他竟为“救亡”开出这一令国人“聪明起来”、“理解整个民族的危机”的药方,这实在令人费解。幸而他是人而不是神,这一预言并不准确。如今,在他已去世七十多年的今天,方块汉字不但没有被消灭,反而由于成功地输入计算机而增添了生命力;中国也并没有因为汉字的继续存在而灭亡。
中国科学院院士、著名机械工程专家、教育家,原华中理工大学校长杨叔子说得好:“汉字是形、声、义相统一的象形文字。它不仅是符号,而且还是艺术,是科学,是文化。科学研究表明,这种文字及以其构成的语言,既能开拓人的左半脑,又能开拓人的右半脑,启迪右脑的原创性功能。”(见《国魂凝处是诗魂》)汉字何等值得珍惜!遗憾的是,我虽然是汉族的子民,但对汉字却认识得不多,理解得肤浅,运用得不精,书写得不好,因而常感羞愧,可是我始终热爱它。
(注)郭沫若在《鲁迅诗稿》(影印本)序中说,鲁迅的书法“远逾唐宋,直攀魏晋”。